夏天和你(下)

”剑诅,第七十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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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郎们的友情总是进展甚快。

两个人一同去镇子上买五毛一根的冰棒吃,吃完用棍子装模作样的打架;一同在及膝深的溪里摸鱼捉虾,通常都会变成黄少天跳进去游泳,喻文州笑着往往岸上跑,却被黄少天一把拽住脚踝拖下水去;一同缠了蜘蛛网粘知了,捉到了就拿细线系上遛知了;一同摘了洋芋叶子来遮雨,跑去后山给咳嗽的祖母刮竹青;有一次黄少天甚至偷了家里一把米,去山上诱捕野鸡,当然,捉到的只有麻雀和老鼠。

喻文州总不会拦着黄少天做什么,黄少天想做什么也都会陪他一起,笑得眉眼弯弯,只是比其他孩子都要多一句“少天当心”。

黄少天觉得,喻文州大概是自己遇见过的最棒的朋友。

转眼一个月就过去了,黄少天和喻文州并肩躺在一户长期没有人住的老宅的屋顶,看星星。两个人眼里都印出浩瀚的满天星辰和一丝残月,这个是织女,这个是牛郎,那个是北斗七星,两个人对着星空指指点点,也不管是对是错。天狗食月,夜星子,人面蛇,都是夏日里摇着蒲扇的老人孩子们喜欢讲的故事。

“你现在不回去你家里人不会管你吗?”黄少天扭过头问身边的人。

喻文州没有回头,只是摇了摇:“我家里没有人管我的。”

“哎,多好啊。整天管这管那的多烦诶!我就希望能自由自在的没人管我。”

“是么?我倒觉得有人管才好呢。你该回去了吧?奶奶要担心的。”喻文州问道。

“……我不想回去。我想和你一起玩。再过两天我就要回家了,不在这边呆了,就见不到你了,你会想我么?”

“会。”斩钉截铁的回答让黄少天放下心来。

“那以后我每年一放假就回来找你好么?”

“好。说好了,骗人是小狗。”两个人拉了勾,说出的话就不许变。

静默了一会儿,喻文州提出,该回家了。

“明天,还是这个时候,你来这边呗,我有东西给你看。”喻文州对他说。

黄少天率先跳下屋顶,抬头看慢慢转身往下爬的喻文州,他穿着的还是第一次见面那套白衣白裤,在月下莹莹发亮,黄少天现在才发现,他的衣服似乎从来不会脏,那怕是走过泥泞的山路,那怕是遇到倾盆大雨,他都穿着这件衣服。也许是同样的衣服有许多件呢?那多么奇怪呀。

“再见,少天,明天见。”喻文州爬下屋顶,在地上站定,就去牵黄少天的手,摇了摇。这是喻文州高兴的时候、见面的时候、话别的时候,最常用的方式。

黄少天也赶紧握了回去,郑重的晃了晃:“我先走啦,你自己过山里的时候一定要小心。”

喻文州目送他走到了青石板路上,远远的朝他挥手,在不甚明亮的夜色中尤为显眼。

黄少天也挥了挥手,转身要桥,却闪进了一边的小磨坊里。潺潺的水流带动着几个木质的锤头笃笃笃的敲打着空空的石磨,日夜不息。磨坊破旧,黄少天直接拆了屋后一片木板往外看,那座老宅前没有了白色的身影,该是走了。

赶紧把人家的木板再安回去,黄少天拍了拍衣服往回走。

希望能跟得上喻文州。黄少天隐约有感觉,喻文州家里根本没有人,类似于电视上面说的,留守儿童,不然他怎么从不提起自己的家人,从来不邀请自己去他家里玩呢?他人这样好,却没有家人,也太可怜了,如果真是这样,自己就请他来家里住!奶奶一定会同意的。

还好喻文州走得不快,黄少天小心翼翼的跟在他身后。白色的衣裤没入森林中依然看不分明。黄少天跟得吃力,却在一棵树后跟丢了人。

黄少天心里一惊,快步赶上前去,四下看,确实没有人,只有一棵大树,树前是一个水潭。水潭不大,倒是更像上一次暴雨的积水,但是四周的石头可以看出,这里有时会是条溪,溪水断流的时候,就是个潭。黄少天探头往里看了看,尽管水很清澈,但是水面都是破碎的月光,本来就暗淡的光线,根本不足以看清水下。

“文州?你在附近吗?你知道我在跟着你是不是?别吓我!快出来!”黄少天连叫了几声都无人回应,只有一条银色的鱼,似乎被吵醒了,浮上了水面探了探头,又似乎被惊到,一摆尾撩起一串水花,又赶紧钻了下去。黄少天沉默了。

他一个人原路返回,回到了自己的家。中途还滑到了一跤,他也没管,直到阿黄过来嗅,他才发现腿摔破了。

他隐约记得,村里的老人说过,山里还有条河,河的那边,以前有鬼子和他们挖的坑,后来有野猪豹子,总之没有人住,小孩子不许去。

脏兮兮的衣服第二天才被发现,祖母开始念叨他,他却神情恍惚,心神不宁。明天就要离开了,祖母今天已经将他的行李打点好,今天是在这里的最后一天,可是喻文州却说要晚上才见面,黄少天急的来回踱步。但是为了晚上能有理由出门,他生生憋住了想去等喻文州的欲望。

屋外闷热的不行。天空猛的一暗,紧接着就是夹杂着潮气的凉风。风吹得急,祖母忙忙的去收衣服,黄少天却望着越来越阴暗的天空愣神,祖母喊他也没有反应。

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肉眼都可以看见空中无数银白色的轨迹。雨点砸在地上噼里啪啦,砸出一个个泥坑,很快就卷起一股泥土和青草混杂的味道。屋外鸭子嘎嘎的叫着,母鸡也招呼着小鸡躲雨。阿黄动作最快,已经在黄少天脚边挑好了位置躺下了。

下雨了!要是雨下不停,可该怎么办?!喻文州还会来吗?两个人虽然一起被雨浇过,但是也没有在明知下雨的晚上还要出门的。可是不去,明天起可能就看不到喻文州了。

一餐晚饭,黄少天胡乱扒了几口,也不知道吃下肚子了啥。等到天完全擦黑,屋外的雨终于没有了下午拍打屋檐的气势,吧嗒吧嗒,稀稀拉拉,黄少天撑了伞丢了句话,就跑出门去了。

喻文州已经等在那边,没有撑伞,身上被雨滴打湿了不少。见黄少天蹬蹬蹬朝自己跑来,喻文州又笑了,从兜里掏出了什么。

“本来,想给你放烟火的,但是下雨了,大概不好放了。”他慢吞吞的的说,慢吞吞的把一根根棍状的烟火拿起来端详。

黄少天抢过烟花,问他带火没有,喻文州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盒火柴。这可真阔气,一般的小孩,是不会买一整盒火柴来放烟花的,而会买一只香让店主给点上。不过要是喻文州买的是香,这会儿也早该熄灭了。

黄少天拿着烟火,喻文州给他点上,很不好点,点上有时也会断掉,就连火柴也都很难擦燃。但是喻文州很有耐心,一遍遍的擦燃火柴,给黄少天手上熄灭的烟火点上。

烟火燃烧着,发出劈劈劈的声音,炸成一个小小的光球,黄少天试着挥舞了几次,很快就熄灭了,于是两人干脆就蹲着,举着烟火,看着它燃尽。烟火闪耀着,照亮了两个孩子的脸,点亮了两人的眼睛。

“你喜欢这个烟火吗?”

“我们算是好朋友吗?”

就连黄少天都安静了许久,结果此时两个人却同时开口了。两个人都随即一愣。

“我很喜欢!”黄少天抢答道,拼命的点头,自己说的可是百分之两百的真心话。

“是吗,那就好。我们当然是好朋友。”喻文州笑着回了一句话。

“那,那你喜欢和我在一起吗?”

    分别的日子就到了,黄少天是一百个不乐意。黄少天的父母来接他,从祖母口中得知了儿子一位叫文州的小伙伴,想必不开心就是因为要和刚认识的伙伴离别。不过家长们也没太当回事,小孩嘛,回了家开了学,一见到班里的同伴,很快,情绪就过去了。

小车小心翼翼的开过将将有车宽的乡间的小路,车身上的泥点子倒是无可避免,父母们讨论着一回去就该洗车了的问题。黄少天则盯着窗外。出村子的道路不止一条,但是只有河上的桥是过的了车的。黄少天趴在车窗上,眼睛盯着外面。

车子开过茭白地,转过磨坊,开上了桥,黄少天蹭的一下窜了起来,就去摇车窗。

“文——州——!文——州——!”黄少天大声的喊着,车里父母都嗤嗤的笑了起来,黄少天也不去理他们。

前山脚下那个白点点,显然也看到了他,挥了挥手:“少——天——!”

父亲特地开慢了车,也没能让这短暂的话别延长几分钟。等到黄少天瘪着嘴坐在后座上,整个行程三个小时一句话都没说的时候,父母觉得问题有点儿严重了。

花了几天的时间,让黄少天明白书是要读的,学是要开的,但是每年寒暑假,他都可以回家里呆着。

转年寒假,黄少天回了祖母哪儿,他天天往前山跑,哪里有喻文州的影子?连祖母都叨念,文州呢?搬走了?奶奶帮你去下村问问呀?黄少天告诉奶奶,喻文州住在前山下那个村子,当然是自己随口说的,不过他也不怕奶奶去问,那个村子离镇子近,人多,哪里就容易问到的。

过了一个最无趣的年,回到城里,黄少天的动力又变成了等下一个假期。

暑假如约而至,黄少天果然又见到了,穿着白衣,在树下等他的少年。

“冬天,我不在这边呀。”喻文州比划了一下,解释道。黄少天并不介意,冲上去就抱住了少年。

 

每年的夏天两个人都是一起过的,喻文州的个头蹿得比黄少天还快,16岁那年,他已经比黄少天要略高出那么一点。

祖母离世也有些年头了,不过黄少天一个人生活也没什么,父母将老房子挑出几个房间,按照现代人的居住习惯重新装修了一遍,黄少天依然年年夏天住这里,只不过,从那时起,每年暑假,喻文州就变成这房子里的长住客了。

黄少天假期里学着别人,在左耳上打了一个耳洞,挂了个银色的小小的耳环。

喻文州一下就发现了,凑近了看:“打耳洞要小心,感染了很麻烦的。”

“切,我以为你至少会夸我一句好看呢。帅不?”黄少天站了起来,摆了个pose,后果只是惹得喻文州嗤嗤直笑,让黄少天很没有成就感。门外探进头来的阿黄三世汪汪的叫了几声,似乎也在嘲笑他,被黄少天掐着脖子拘了进来,阿黄三世摇着尾巴就去喻文州腿上蹭。喻文州生怕他踩乱了自己好不容易拼了一半的星空,急忙想把一人一狗赶走,却被阿黄三世霸占了膝盖,而被黄少天从背后抱了个满怀。

“没良心的!文州除了往你嘴里塞过一个苹果核儿害的你合不拢嘴跑来找我给你拿出来还给过你什么?你现在天天吃的不是我喂给你的?”黄少天从后面揽着喻文州,伸手去戳阿黄的鼻子,被阿黄装模作样的龇着牙恐吓。

平日里阿黄天天守着一个大宅子,饿了便去邻居家吃饭——黄少天拜托过邻居,还想给人家点钱,人家无论如何都不肯要——每年它最期待的也就是黄少天回来,也只有黄少天回来的时候,才会高兴起来。不过如今对于三世来说,主人已经是两个了。

晚上,喻文州在池子里洗着衣服,黄少天站在一旁,靠着门框看他。

“文州,明年我不能回来了。明年暑假要补课,那个是逃不了的。”黄少天垂着眼睛说道。

“好的,我知道了。明年,我大概也不在这里了。”喻文州手上略一顿,就把手中的衣服翻了个面继续搓了下去。

这回轮到黄少天吃惊了:“什么?不在这里?什么意思?你要去哪里?我只是明年不回来后年大后年我还是要回来的!”他走上前来,有点儿急了。

“少天你……我……”喻文州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似乎在斟酌用词,“其实……少天你不觉得我很奇怪吗?我是说我……”他用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

黄少天走过来,把人从水池前面拱开,自己很自然的伸手进去,搓洗喻文州搓到一半的衣服,同时岔开了他的话:“哎哟,我说你怎么洗的这么慢啊,每次都慢吞吞慢吞吞,搓个衣服而已,快一点不行吗?看着你都急,我来我来。”

喻文州没说话,仍然站在他身边,看着他。

“我知道啊,我早就猜到了,我找不到你的家,在你露面以外的时间也找不到你,还有你小时候每天总是穿着完全相同的衣服。”黄少天拧干了手上的衣服,又抖开,伸手去取衣架,“就算真的和我想的一样,我也不觉得什么,只是会觉得自己好幸运而已,居然能够那么幸运,遇见了你。”

“少天……”

房间里没有正儿八经的床,两个少年睡在地板的褥子上,夜晚地上比较凉,开个电风扇就够凉快。屋外已经不再是一片漆黑,而是有了代替那一条条灯笼的路灯的灯光,这点光从窗帘外透进来,能让俩个人勉强看清彼此的脸。

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一起睡觉,头抵着头,搂搂抱抱,耳鬓厮磨,两个人都说不清楚。只是当晚,黄少天再一次亲吻喻文州的眼角,喻文州也回吻了他。

“你都不难过吗?”黄少天抱着喻文州闷闷的哼唧。当时的他对于恋爱还没有明确的认识,怎么样才算是恋爱了,他全然不知,只是单纯的喜欢这段关系,喜欢这个人,这算不算恋爱呢?许多少年都愿意将这种暧昧懵懂的关系往恋爱上靠,说出来仍不过是比起别人更为要好的玩伴。可是黄少天是男人,喻文州吧,黄少天在心里转了转,雄性妖怪?这样怎么能算谈恋爱呢?

“不要紧的少天。”喻文州又亲了亲他,“我们一定还会再遇到的。”

    接下来备战高考的两年忙的哪怕黄少天这个对学习不太上心的人也焦头烂额,好容易考完,又被人拖着去谢师宴,而后是毕业旅行。黄少天想了想,这个暑假尤为漫长,而高中三年的哥们儿以后确实不常能遇到了,就还是去了。

到了老宅子,还是比往年要早小半个月。黄少天兴高采烈的收拾好东西,去祭奠了一下没有留下后代的阿黄三世,就赶着前去见两年未见的喻文州,到了山脚下他却目瞪口呆。

哪里还有什么橘子山,眼前是一座围着围栏,丝毫不见灌木杂草,果树排列整齐的果园。这片山地早就被人包了去,如今进这个果园还要交钱。

黄少天只能交了钱,对方往他怀里塞了一个大篮子,看来是农家乐。他提了篮子,直往橘林的深处走去,越走心越凉,这儿土地平整,哪儿哪儿都是一样的,哪里还有印象之中那口池塘。

当晚,黄少天坐在褥子上,抱着凉被发愣。过了一会儿,一翻身,一闭眼,躺平睡了。一个人过了小半月,他便打包回了家。

在家依然闲闲无事,干得最多的就是上到游戏里顶着文字跑大杀四方。

黄少天情绪低落,外人是看不出来的,爹妈如何能不知道,只当他舍不得阿黄,筹划着在家里养一只狗也不是不行,土狗他们也不嫌弃。讯问黄少天,却被他否决,如此这样,估计就是失恋了吧。妈妈摊摊手,表示这种事情做父母的可无能为力。

开学那天,黄少天机关枪一样的说话速度可把前来等级的学长们给惊呆了,马上就想拉他进辩论队,黄少天摆摆手,不是说话快就能进辩论队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黄少天提着行李放进寝室,抹了把汗,这个城市同自己的家乡不同,热得闷在身上,浑身黏腻。黄少天看着新生地图找路,想着去吃个饭,然后洗个澡。

今年夏天特别热,所有的人都在为他们这届新生默哀,黄少天到不以为意。走在快被阳光融化的道路上,道路两边都是高大挺拔的白桦,遮阴其实效果挺好,阳光投下来也是星碎的,随风散落。风吹起的都是地面上的热气,扑在人的脸上。

黄少天仰着头看了会儿,眨了眨眼,叹了口气,刚把脸放下,整个人就僵在了当场。

前一个岔道口,一个穿着白衬衫,黑发黑眼的青年,正推着自行车慢慢走过来,凑过头去看立着的路牌。阳光打在白衬衫上,照的他几乎要发光了,黑色碎发上的光点也随着抖动跳跃,眉眼温柔,眉清目秀。

当机过后,黄少天一个三段斩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了青年,那人吓得连自行车都丢掉了。黄少天也不说话,只是紧紧抱着人,呼吸粗重。

青年吓得浑身一抖之后,倒是定睛看清了来人,弯起了黑色的眼睛,露出温柔的笑意:“少天,又见面了。”

正午的道路上没有别人,只有两个相拥的青年一如当年,还有一路在盛夏阳光中婆娑作响的白桦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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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喻合志盛夏如风的部分就放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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